車經北鎮路段，突然看到“茶村”二字的 牌坊，我叫司機拐進去。我想去茶村小學看 看，看看我教過的學生劉億。聽說她重點本 科畢業后，申請回家鄉教書了。

她是我的得意門生。

現在算來，她應該教書近十年了。而 我，離開茶村小學二十年了，卻從沒回去過。

我只在茶村小學教書一年，就離開了， 去了珠三角，經商。

師范畢業的我，帶回一堆榮譽證書，以 為能分配到縣城小學，或鄉鎮中學。去這些 大學校，才能大展身手，顯示我的不凡。可 我怎么也沒想到，乖乖等待的分配，卻是茶 村小學。

那是個小如麻雀的小學。小不說，還 偏，又遠，又窮。坐落東江邊上，卻又被山島 圍住，三面環山，一面臨江。在今天看來，環 境倒不錯，但離北鎮中心很遠。看著近，隔 江相望。俗話說，隔江千里。平常，靠渡 船。要么，環山走羊腸小道，走個五六十里， 過跨江大橋，再到鎮里。

學校七個班六個老師，包括校長主任， 個個排滿堂。我任六年級全部課程兼班主 任，等于包班，還教學前班語文。校長的理 由是：你是科班出身，師范生，就是萬金油。

于是，我的日子，被課程填滿了。滿得 只有望江興嘆，看山落淚。

好在六年級那四十多個學生很配合。 尤其是班長劉億，淺淺的酒窩，可愛又能干， 經常為我分擔任務，幫我解決困難。記得有 一次上體育課，我想搞個男女接力賽，學校 卻連接力棒都出不起。我在學生面前發了 一通學校的牢騷后，說，干脆手碰手就算接 力。學生卻不肯，表現出強烈的少男少女的 羞澀和敏感。無奈，取消了。沒想到，第二 天，劉億從家里帶來了幾根接力棒。細問 下，得知，是劉億自己做成的。砍來竹子，斷 成一尺來長，一頭削細，刻上“九七”二字。 雖顯粗糙，卻也是有模有樣的接力棒。

這些接力棒，提高了我的笑點。

但，終究沒留住我。他們小學畢業，我 也離開了。

我把接力棒丟在那個簡陋的宿舍里。

光陰在眨眼間，跳過了二十年。

山，依舊蒼翠；路，已變成單行道的水泥 路。車行駛半個小時，就到了。茶村小學， 一幢兩層的樓房赫然挺立，平房全消失了。 樓房前面的操場還在，竟鋪上了塑膠。一群 小屁孩，正在活蹦亂跳，嘰嘰喳喳，如小鳥繞 樹三匝。那樹，是個大男孩，看樣子，應該是 老師。是老師，頸掛哨子，手舉兩根接力棒， 濃眉大眼，淺笑梨渦，顯出幾分和善，幾分可 愛。我不禁一怔，那人，好像在哪里見過，那 接力棒，也似曾相識。

隨他的哨聲響起，十幾個學生迅速排成 男女各一隊。他把接力棒遞給學生。各就 各位。接力賽？！不知為什么，一看到接力 賽，我就激動。我急忙跳下車來，冒昧地奔 過去。我看到了接力棒刻著的“九七”二字， 驚喜萬分，大聲叫了句“還在”。所有人齊刷 刷地看向我，一臉莫名其妙。我問大男孩老 師，劉億還在這學校教書嗎？我找她。他一 愣，盯著我看，盯了足足十幾秒，盯得我都莫 名其妙了，盯得他自己眼眶都發紅了。他 說，你去找校長吧。

校長竟是我那時的校長，快退休了，一 副老態龍鐘的樣子。他告訴我，以前一個班 四十多個學生，現在全校只有四十多個學生 了，一至三年級，四至六年級合并到中心小 學去了，全校只剩他和劉言兩位老師了。而 我在操場見到的那個小伙子，劉億的弟弟， 研究生畢業，主動回來頂替他姐姐。劉億， 在這里教了七年書，前年走了，白血病走的。

晴天霹靂。

與校長離別時，我問，學校缺什么，盡管 說，我資助。

校長望著奔流不息的東江水，嘆了口 氣，說，什么都不缺，就缺老師。

鐘小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