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說煙火俗世中還有化腐朽為神奇的事，那么它無疑就是喝茶。無論是野老鄙夫，還是紳士名流，只要一脈青碧在泉水中化開，便如同山水盛在了盤碗杯盞間。它讓人囿于斗室，卻呼吸到了大自然的清氣。喝茶的人，總有一種飄然的仙骨。這樣的華彩，便該是“禪茶一味”的真髓——茶奪山河大地之幻質，齒頰留香時，人身等同萬物身，始知妙處不可言。

澗頭鎮千米之上的石坪山頂，便是這樣一個可得“禪味”的福地。

九連山余脈一支五指山，五峰奇絕，磊拓巍峨，橫亙于連平、和平、東源三縣。五指山腦處，峭拔挺立的石坪山，以海拔1100米的雄姿呼應著五指山。兩山對立，如英雄相惜。蔥蘢翠碧之外，金石之質是石坪山最為獨特的身骨，含鉛礦、硒石等多種金屬資源。在一片閃著幽黑光澤的硒石地里，叢叢茶樹攢足力氣從亂石堆中冒出，芽葉清癯，茶枝蒼老，野氣十足。千米高山之上有風刀雨劍和云波詭譎，從來不是能安穩立足的地方。但只要扎下根，便有云霧裊裊來撫平風雨的摧折。艱難的生長豐富了植物自身的蘊涵，在蒼老之中，它們吐出了山河大地的精華。

長在山之巔，以山峰為坐標，茶叫石坪茶。在交纏著艱難與從容，凌厲與高闊的時光磨礪中，它悠然曠遠之風，含金蘊玉之質，像極了石坪山。

在生長石坪茶之前，石坪山更早孕育了石坪村村民。明朝年間，童氏十世祖顯富和顯貴兄弟倆從福建石城遷至當時屬廣東省惠州府連平州管轄的石坪山，風塵仆仆的旅途之后，他們將生息的理想隱入大山。“為了躲避戰亂，在丘陵高山謀得落腳之地。”村民這樣解釋先祖的開基。在顯富和顯貴兄弟爬上千米石坪山的那刻，便注定了他們的子孫要憑著腳力和天賜吃飯。山高林深處，一種叫水仙巖茶給予了兄弟倆微小的希望。顯富和顯貴兩個勢單力薄的男子的后代，便是今天澗頭鎮石坪村的600多位村民。祖先名字里暗含的美好理想，在歷經長久的閉塞與貧困之后，終于呼應了石坪村的現在：因茶而富貴。此時，在艱辛的種茶之路上，他們已經整整走了400多年。

二

茶樹每隔十多年砍一茬，新芽在舊枝上重新生長，如此反復，石坪茶便原原本本延續著400多年前的樣子。村民偶然間的刀下留情，使山上保留了許多百年老茶樹。青褐色的苔蘚寄生爬滿茶枝，如同老祖母臉上的皺紋密布。它們叢叢簇簇，高高低低，組成了石坪山頂壯觀的茶海。

我們跟著村民上山，汽車在盤山公路上一路彎繞，籠罩在山間林野的白霧鋪天蓋地，如同天上的云朵全都傾瀉了下來。披著云朵爬上山頂，仍是重重復重重揮之不去的云霧。一片滴答著霧水的碧茶與桃花，在輕寒的初春長成楚楚動人的仙子，不染世濁。

這如同懸在云端的石坪山，本非人間凡俗地。

村民在山頂搭建了簡易的住房，一年大多數時間，都在云霧繚繞處看茶、采茶、制茶。20世紀60年代，石坪村整村遷至山外，而石坪茶，仍是村民與大山切割不斷的聯結。生活方便之外，他們的生產沿襲著祖先的足跡，以山為田，以茶為稻，躬耕的高度與難度，都令山外的人難以企及。在畢生種茶的宿命中，石坪村村民感知了石坪山的豐厚，亦感知了石坪山的窮僻。過去，微薄的種茶收入難以換來足夠的糧食，即便有，挑著稻米登上千米高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自產的紅薯便成為餐桌上雷打不動的主食。房屋全由夯土簡單筑成，其他一切生活設施也因陋就簡，直至整村搬遷之前，村民都處于刀耕火種的狀態。在一無所有的困頓中，村民種著裊裊如仙的石坪茶。生活多艱，沒人透過纖塵不染的碧茶，看到一個更美好的所在——精神的芳魂與寄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哲學，亦是一條普世規則，在物質盛世到來之后，石坪茶才會隨時代的繁華而迎來它的繁華時代。在童氏先祖種下第一棵石坪茶時，便種下了這個命運的玄機。

三

不施肥料，不施農藥，采摘一次鋤草一次，是村民對石坪茶管護的全部內容。簡單散淡的背后，卻需要強大的順隨之心。任它風雨侵蝕蟲害掠奪，任它慢吞吞抽枝吐芽，長成山高水低。許多茶可以清明前綠枝招展地亮相，而清癯的石坪茶，永遠要在清明之后才能吐出第一撥青綠。有一年蟲害嚴重，在春茶顆粒無收之后的秋天，村民才看見被噬咬得光禿禿的茶枝，冒出一抹新芽。四季流轉，冰火淬煉，種茶的村民只是靜靜看著茶樹歷經的所有驚心動魄，不言不語。他們將拜于自然天賜活成了一種信仰，這個信仰流溢在石坪茶的清湯里，便有了透徹的淳，透徹的厚，草木濃重的甘澀流入喉嚨，過濾滿目的急功近利，只剩一片森林在生長。

山頂高寒，我們到訪石坪頂時，被凜冽的山風吹得哆嗦，村民生了炭火讓我們取暖。炭火明明滅滅，白色云霧從房屋天井上空流涌進來，氤氳出一種寒雪初生的溫寂詩意。倒橫的“王”字形木架就貼著墻壁靜立，我們猜了許久也不知道它的功用。直到村民扶著木架，腳步利索地轉圈，我們才知它是茶架——過去村民扶著它用腳來揉捻茶葉的工具。制茶半自動化后，村民改為機械捻茶。直立的茶架成為一段時光印記，被村民貼在墻上和心里收藏。

唯有夠清，才能化濁。唯有遺世獨立，才能裊裊如仙。唯有親近了日月星辰，才能被奉若珍寶。被奉若珍寶的石坪茶，是真正的好茶。而石坪村民400多年艱辛的種茶史，本身就是一場禪修，他們以數十代人的接力，修成正果。

作者：巫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