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把他看老了，他也把時光看老了。遲滯的時光在他身上緩慢流淌，年邁的他在時光中一復一日地蹣跚。人們很少想起他，因為他永遠都在那，路口的轉角邊，一張凌亂的木桌前，頭上手上身上都沾滿油墨，裹在大衣里頭，始終也不見抬頭。他是一個修鞋匠，靠樸實又近乎要被淘汰的手藝糊口，可惜的是這執著于修鞋的人，自己卻因腳疾行動不便。

如果我不寫他，怕再過幾年，他在時光中靜止了，我的記憶也模糊了。他年少時缺少物質，年輕時缺少知識，年老時缺少安逸，而縱然一生也不缺少的是生活的重擔。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城市允了他一方小小的天地，他挑選了一個離家最近的路口，蜷在拐彎處的角落里，用雙手讓其他人走得更遠。

我小時候常和家里人一起光顧他的小攤，把一雙雙或破損、或開膠、或褪色的鞋子交到他手上。幾句簡單的交流，他就明白了你的要求，有時也不必張口，他是鞋子的大夫，只需拿起鞋一番望聞問切，便可對癥下藥。約好一個時間，你再來時，又是一雙完好的光潔的鞋。

他的身側總會擺上幾張大小不一的木凳，愿意看著他修鞋的人可以隨意坐下一邊休息一邊等，但他是寡言的，開口也是對著鞋子自顧自地說著哪里壞了，應該怎么修。只有修鞋時他才分外鮮活，遲滯的時光才輕快地向前奔走著。我守在一旁看過他修鞋，不緊不慢又堅定自信，黝黑的雙手在風塵仆仆的鞋上飛舞著，間或騰出一只手在布滿零件的桌上迅速地翻找著，很快便找到了需要的零件，再一晃神，他已經拿著布在擦鞋了。他認真對待每一雙鞋，不論新舊、價格，也不論鞋主人是誰，他一視同仁，仿佛他照顧的不是無生命的物件，而是負傷的“戰士”。鞋子靠他醫治，他的生活也靠鞋子維系。

修鞋匠也有著自己的家庭，妻子在家中辛苦操持，與他一起贍養老人，培育著孩子。聽說他的孩子很有出息，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頂尖的大學，畢業后仍在深造。但他從不主動提起自己的孩子，別人夸贊他的孩子時，他也只是一邊忙活一邊笑，“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他為數不多的回應。他身邊孤獨又熱鬧，每日都有老人在他身側坐下，拄著拐杖和他一起注視著過往的熙攘。這路口角落里瞇起的幾雙眼睛，風霜都落在了渾濁里。有時也有年輕人在他身邊坐下，熱絡地和他說話，但幾句之后都被他修鞋的認真勁感染，于是也安靜地注視著他紛飛的雙手，在他完工時的一剎都喜上眉頭。看過他修鞋的人或許會更愛惜那雙被他修過的鞋，他的工作也不全然浸滿貧苦，也有著溫度。

如果哪天在那個來往踏遍的路口，再張望不到他熟悉的身影，那么我希望他是因有了更好的保障而安心回家養老休息了。而這路口，依然會如此熱鬧和熙攘嗎？

作者：何伊凡